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传统文化日渐复苏的当下，包括潮州在内的诸多古城都面临“价值重估”。如果按照文化价值划分城市级别，潮州算是几线城市？与徒具外壳的古城不同，潮州是有灵魂的，它的肌体下涌动着大宋之魂。潮州的神明信仰、人文精神都建基于两宋时期。宋代大树特树韩愈，使得远离中原的潮州移民摆脱身份焦虑，开始敬恭桑梓，在地理边缘成功构建了文化正统性。宋廷流亡的传说跨越千年，从一场失败的战事升华为盛大庄严的文化过程，文天祥肉身殉道拉开了灵魂之战的序幕，并成为其子孙后代完成文化救赎的精神密码。历史恩仇早已不再重要，重要的是潮州人对自身的定义和期许。如果谈论潮州文化或潮州人，历史上的潮州包括海阳、潮阳、揭阳等“潮州八邑”。也就是说，当一个海外华人自称潮州人时，他的故乡有可能是如今的潮州市，也有可能是汕头或揭阳。

潮州古城牌坊街。郑坚 摄

文字癖请注意，夜入潮州牌坊街最好目不斜视，东张西望容易导致睡前焦虑，满街文字可你看不清楚，好奇心会折磨得你心痒难耐。心里有事也有好处，晨起不赖床。3月的清晨，空气清冽，吱呀一声打开民宿窗户向外望去，终于看清对面青砖老宅的匾额是“进士第”，邻家是“颍川衍派”。再远就看不清了，必须游走起来。

头顶是石头牌坊，脚下是石板路，沿街两边是骑廊，喝着老香黄冲泡的糖水，吃着糖葱薄饼，耳边传来咿咿呀呀的潮剧。街边几位老者围坐啜饮工夫茶，茶具小巧精致，壶如苹果古城八脚牌坊，杯如核桃，一壶在手绕着三个杯子转圈斟茶如“关公巡城”，茶水将断滴滴答答称“韩信点兵”。恍惚中飘来隐隐的烟雾，或许是煮水的炭炉烟雾，或许是祭神的庙宇香火，故乡炊烟已成童年往事，不期然潮州又见炊烟。这就是“最潮州”的府城，最典型的场景。

经过漫长时光的把玩，潮州从府城到乡野彷佛都蒙着一层包浆。韩文公祠、开元寺、青龙古庙、许驸马府、龙湖古寨，从湘子桥上过韩江，从广济楼下穿城门……潮州读城，切不可抱有一览无余的奢望，此地历史浓得化不开石门楼价格，走过路过注定错过，回味时充满遗憾，言说时倍感心虚。去过潮州的人不妨试试，你记得“木天人瑞坊”吗？不记得的话就说明你错过了一个超级励志的传奇：潮州老者88岁高中进士，木天指翰林院，人瑞指老寿星……

韩文公祠。林文强 摄

牌坊街上读牌坊，拿着手机搜着搜着忽然感时伤怀，如果回到三十年前，读懂一个牌坊得在图书馆费多少劲啊！在潮州，仅牌坊街就有二十几座牌坊，像“十相留声”这种，命题钻研一辈子也毫无问题，这座始建于明代的牌坊说的是唐宋两代曾有十位宰相到过潮州，他们是唐宰相常衮、李宗闵、李德裕、杨嗣复；宋宰相陈尧佐、赵鼎、吴潜、文天祥、陆秀夫、张世杰。

很多古城形貌犹在古城八脚牌坊，但城市感觉如同匆忙拼凑起来的文旅营销展览。潮州不同，这里拥有与古风高度匹配的居民和生活态度，潮州人强调“过日子勿忘时年八节”，春节、元宵、清明、端午……在这些传统节日里，整个潮州大梦初醒一般，陡然生龙活虎起来。以今年清明为例，广东有新闻称“清明期间大幅增开高铁城际列车，潮汕方向重点安排”，为什么潮汕方向重点安排？久居广东的人都明白，潮州人游神祭祖时，恨不得天上下刀子都要回家。有数据称潮汕地区大概有上万座祠堂，潮州人牢记血脉和宗族，老宅匾额上都写明族源，“陇西旧家”姓李，“颍川衍派”姓陈，潮州人对此捻熟于心。在这种氛围中，潮州人对本家族的历史荣辱了如指掌，深知自己背负着光耀门庭的义务。

潮州青龙古庙（安济圣王所在地）。蔡立佳 摄

没有香火的古城是没有灵魂的。潮州人用香火祭祖，也用香火供奉各路神仙。全国耳熟能详的诸神潮州基本都有，比如城隍、关爷、妈祖、玄天上帝；还有很多潮州盛行，外地陌生的神仙，比如安济圣王、大峰祖师、三山国王……潮州众神具体有多少位？潮州文化学者曾楚楠表示难以确切统计。韩山师范学院教师陈雍也持同样看法，她曾让学生年节回家时调查本乡诸神，“结果很有意思但难以给出权威数字”。

潮州因事设神，求财、求雨自不待言，连孩子都有专职保护神“花公花妈”。笔者的一位朋友曾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家族拜孙悟空，后来才知道祖先做水果生意起家，而蟠桃、人参果在孙悟空的事业节点上曾扮演过重要角色。在龙湖古寨街道边，笔者看到一个孙悟空造像，脚下压着“火眼金睛”四字条幅，孙悟空背后是一家小古玩店，不知店主是否向往能洞穿真相的火眼金睛就立孙悟空来拜？可惜大门紧闭，没问到答案。

潮州过年，热闹长达两个月，当地俗语说“营神正二月”。神又叫老爷，指的是村镇守护神，营神（营老爷）就是把神像抬出庙宇，举行盛大游行。两个月中，各村像赶集一样排定各自营神的日子，营神场面堪称中国式狂欢节，到处张灯结彩，黑夜恍如白昼，众人情绪亢奋，如痴如狂，唱潮剧，挑花灯，踩高跷，舞狮子，送神归位之后全村聚餐，大快朵颐。但营神的精神内核不是为了狂欢，而是趋吉避凶，求神纳福。潮州祭拜规矩繁多，从仪式到贡品都有无数讲究。在潮州可以看到整只售卖的卤鹅，不仅鹅脚鹅翅俱全，鹅肠、鹅肝、鹅肾也齐备。这不是普通的卤鹅，而是献给祖先或神明的卤鹅，祭拜之用讲究全牲，撤下供桌才轮到人来享用。

大吴泥塑《出花园》 。苏仕日 摄

潮州最不缺的就是仪式感，生老病死，婚丧嫁娶，相当程度上保留着我们仅曾耳闻的华夏古礼。比如潮州的成人礼“出花园”，源头可以溯及古代男子的“冠礼”和女子的“笄礼”，寓意孩子就像园中花朵，受到“花公花妈”的保护，当孩子虚岁15岁时即已成年，要将其“牵出花园”。“出花园”那天孩子最后一次被父母宠爱，最后一次跪拜“花公花妈”，此后即是成人，必须面对残酷现实。在潮州人心目中“出花园”的重要性不亚于婚丧嫁娶，主人一定会“做桌”请亲族吃酒菜。

令人意想不到的是，连潮州美食都古意盎然，海鲜、蘸料均遗自唐朝。2019年，韩愈治潮1200周年，曾楚楠跟一位餐饮业老板一拍即合，根据韩愈诗歌《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》研发出韩公宴，该诗列举的唐代潮州食材包括鲎、蠔、蒲鱼、蛤、章鱼和干贝，“其馀数十种…惟蛇旧所识”，吃法是“调以咸与酸，芼以椒与橙”，也就是沾着酸辣调料，自行调味食用。唐代潮州盛产鳄鱼，韩愈曾撰《祭鳄鱼文》，韩公宴中还有鳄鱼肉。

潮剧《苏六娘》海报。资料图片

嗑着瓜子看潮剧，也是潮州人的一种日常。笔者听不懂，也觉得好听。当地人会骄傲地告诉你，潮州话是古音，读唐诗宋词特别押韵！潮州人看潮剧特别容易入戏，深究下来才发现，这不是自作多情，而是很多潮剧都确有其人，确有其事，剧中人物的子孙后代犹在，剧中爱恨情仇仍然牵动神经和痛感。比如潮剧经典《苏六娘》，讲的是明代潮州女子苏六娘自由恋爱的故事，戏剧的结局有悲剧也有喜剧，前者说苏六娘与爱人投江殉情，感动阎王，九泉成婚；后者说苏六娘与爱人假装投江躲过追捕，私奔成功。现实中关于苏六娘也有几种说法，有人则说她因伤风败俗被族人猪笼沉潭，有人说她投江殉情。据史书记载，潮剧《苏六娘》刚问世就充满争议，据说有一次演戏，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突然跃上戏台暴打演员，几名大汉才将其制服，后来才知道他就是剧中负面人物，行伍出身的杨子良。清代揭阳名儒谢錬曾为苏六娘鸣不平，诗曰：“红颜薄命为情多，多情难似苏家女”，关于苏六娘有戏剧，有诗歌，有传说，有文章，争论无比火热，但在苏六娘的老家雷浦村，苏氏后人则至今闭口不谈，讳莫如深。

潮州人对待戏剧尚且如此，对待历史就更不用说了。在潮州不要小瞧任何人，匠人农夫，亦有可能是名人之后，所以村牌坊，在潮州行走，褒贬古人切不可信口开河，多听少说，才有所得。

【供稿】289号

【撰文】陈一鸣